一個台北,兩個世界

第一印象良好的中輟生

小米轉來我們學校是四年級。轉學當天,輔導記錄上說她常常不到學校,我們一開始為即將面對的中輟生感到有點擔心,可是小米表現得很有禮貌,很懂事,不停地詢問上學的注意事項,我們都覺得,她應該能適應學校吧!身為學校輔導老師的我,在心裡慶幸著。

築起高牆的家庭堡壘

接下來一個月,小米沒有再出現,校方通報中輟系統,由社工師介入處理。那個時候才發現,我們面對的是一座非常堅固的堡壘,要見小米的媽媽,比見小米還難。還好小米月考會來,社工師和我商量利用月考這個機會跟母親見面,社工師當黑臉,我當白臉,想用軟硬兼施的方式,提升小米上學的天數,我們在校門口攔到母親,但母親似乎被社工強硬的態度激怒了,最後騎機車載著小米揚長而去。接下來的日子,我們努力約集各方人馬,想要攻進堡壘,包含區公所人員、駐校社工、少年隊警察、地區派出所警員等,每次敲門,都聽到門內有人走動的聲音,門,卻從不曾打開過。

另謀對策

由於四年級時的方式太激烈,小米不接我電話,但是她願意接社工師電話,因為社工師已經花了一段時間跟她建立關係。因此,五年級的時候我就改變策略,請輔導組長用傳簡訊和打電話的方式關心她,一陣子之後,有一次她來月考,輔導組長提議一起吃午餐,小米答應了,在用餐期間,觀察小米似乎蠻喜歡跟我們一起用餐,所以之後只要她來學校,我們都會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飯,她同意的次數比拒絕的次數多。漸漸的,她又願意接我的電話了。

波動起伏

六年級開學,小米主動到校,進入班級。當情況漸漸變好,小米上學越來越穩定時,外婆生病了,媽媽也生病了,接著,原本照顧外婆的舅舅,舉家失蹤,留下臥病在床的外婆和一個疑似有精神疾病的大表哥,小米成為家中主要照顧者,上學期的最後一個月,小米沒來上學,連月考都沒有出現。

社工師與小米建立非常深厚的關係,協助安排一週一次的課輔老師,原本小米也不讓她們進入家中,於是她們三人就頂著寒風,在家裡附近公園的涼亭裡上課,社工師和課輔老師都快要感冒了,最後小米終於讓她們進入家中,可惜的是,在六年級上學期末,社工師說她下學期會被調到別區,雖然有交代另一位社工,但她仍很擔心小米,我跟社工師說沒關係,我會接續她的工作,直到新的社工上任為止。

超出想像的世界

小米不來上學,我除了時常用電話簡訊關心她,也跟她約在校外見面,原本以為這個情況會持續到畢業,沒想到第四個禮拜,她就主動說要來上學,雖然只有禮拜三來,我還是很高興。有一次我們在校外晤談結束,小米說要上廁所,那是一個公立地下室停車場的廁所,她下去之後立刻跑上來跟我說:「老師,你能不能跟我下去?」我問:「怎麼了?」小米說:「下面有一個流浪漢。」我有點緊張的說:「喔!」小米說:「我懷疑那是我的大表哥,老師你跟我下去看看好不好。」我說:「你怎麼會覺得那是你的大表哥?」小米說:「因為他蓋的被子和穿的拖鞋很眼熟。」

我同意跟小米下去看看,我看到流浪漢用被子把全身蓋住,小米下去,陡地掀開被子,大聲叫出一個名字,右腳用力踹了一下流浪漢,然後罵出一串話,之後怒氣沖沖地拉著我往上走,那真的是她的大表哥。

真的是太震撼了,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,小米過的生活完全超出我的想像。我開始思考,要教給小米的,到底是甚麼。

13歲的家庭支柱

一陣子的穩定就學,因為外婆從醫院搬回家中,又中斷了。小米說她4小時要幫外婆換一次藥,還要換尿布和灌食,半夜還要爬起來,太累了,她在電話中跟我說對不起,沒有辦法來上學,我聽了心裡很難過。有一次外婆失去活下去的意願自己拔掉鼻胃管,小米希望我協助處理,我立刻聯絡新的社工師協助,社工師非常積極,找到中興醫院的家庭照護護士進到家裡協助,我終於進到小米的家了,護士幫外婆插管時,小米在一旁幫忙,我心裡感到疑惑,於是問小米:「媽媽呢?」小米說媽媽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不見人,看到小米認真地聽護士教導她如何照顧外婆,再環顧四週,是一片的髒亂,我不禁有點鼻酸,這樣的負擔,對13歲的小米來說,太沉重了!

她需要的是甚麼

基本上,小米是沒有童年的,從懂事開始,她就已經負責照顧身邊的大人了。唯一搭乘過的交通工具是機車,一般小孩去過的地方,她都沒去過,最常出現的地點應該就是醫院吧!雖然課本上的知識很重要,遵守學校的規範準時出席也很重要,但不是小米目前最需要的,既然她的生活過得如此不同,那麼她的需要自然也是不同的。思考過後,幫小米定了3個目標:(1)稍微拉開與母親之間的距離(2)學習跟她人建立適切的關係(3)進行生涯引導。

稍微拉開與母親的距離其實就是增加來學校的時間。因為我跟小米的關係越來越穩固,她主動到校的時間增加,並且說她一個禮拜至少會來學校一次。有一天大約早上9點她來學校,我們在談話,也是當週她唯一出現的一次,她的母親大約每隔5分鐘打一次電話,她每一次都接,第一次她跟母親說11點會回家,隨著接電話的次數增加,她每一次回答的時間就提早,後來說是10點半回家,大約到第4次的時候,她的聲音大了起來,對媽媽說:「你這樣我怎麼跟老師說話,我才來20分鐘你就叫我回家,不是跟你說10點半嗎?」我頓時覺得她過得實在辛苦,於是跟她說:「沒關係的,老師知道你的困難。」不過,她沒有離去,還是跟我聊到10點半才走,我感覺小米被層層的網綑住了,如果沒有出來呼吸,實在難以堅持,六年級的時光,就在我們三方的拉扯下慢慢的度過。

小米到學校的日子,都留在我身邊,藉由跟我互動,學習如何與她人互動。發現小米覺得只有我和主任對她好,其她人都很可怕,難以親近。於是幫她規畫了一個感恩餐會,校長、四處室主任、所有跟小米互動過的老師、還有一些同學,都讓小米自己做卡片邀請她們,並邀請社工師們和課輔老師擔任神秘嘉賓,那一天,小米很感動,她說她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。

利人反而利己

回顧我和小米的互動,一開始我的目標是讓小米不要中輟,因為中輟生處理起來很麻煩,我所想的和所做的,只是為了減少我的麻煩,因此用的都是我覺得對的方式,例如要求她要時常來學校,要求她要寫功課,要求她要好好跟同學相處,而沒有想到,這一些我以前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情對當時的小米沒有任何幫助,只會把她推得更遠。直到我真的了解了她的生活,理解了她的困難和心情,才開始想怎麼樣做才是真正的對她好,所謂的利人利己,或許就是這個意思,在協助學生的同時,慢慢看見自己的盲點,也漸漸減輕自己的專業傲慢,自己的收穫更大呢!